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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五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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莫依然的戰報接二連三傳來。一個月內, 她帶著不知從哪集結來的一群烏合之眾連下四郡, 剩下四郡也在朝廷的壓力下分崩離析,俯首交權。淮安王坐在龍書案後,看著她呈上來的折子, 終於松了口氣。照這個形勢, 再有一個月就能把虞江治權全部收回, 這下, 終於可以松一口氣了。

他靠在椅子背上微微一笑, 如此, 她也快回來了。

這一個月來他也沒閑著。相黨的勢力被拔除,朝廷元氣大傷。還好有莫依然先前留下的新科士子名單,他日日策試, 擇優選用, 終於完成了六部官員大換血。為了這件事,她從千裏之外傳信回來,特意提到了一個叫趙繼的人。淮安王親自策問,此人確是大才,便封了他吏部尚書一職,一個月以來理清吏治,他也是大功一件。

淮安王站起身, 望著窗外微微細雨。遠遠地,有內侍挑燈而來。皇帝一身明黃便服,出現在禦書房門前。

內侍行了禮,轉身退下。皇帝將披風除去, 道:“大哥,這麽晚了還在忙?”

淮安王道:“還有些折子沒看完。你呢,怎麽過來了?”

“我來,想跟大哥商量一件事。”皇帝踱步上前,道,“我想,眼下形勢穩定了,也該把皇位還給大哥了。”

淮安王眉頭微蹙,道:“你應該知道,我從來沒有要把你趕下皇位的意思。”

“我知道,”皇上微微一笑,說,“是我自己,不想做這個皇帝。我做不好。這個‘朕’字太冷,說出來,就是骨肉離散。我還是想做回趙棣,江山於我來說,只是負累。”

他的眼睛望向窗外。禦書房前的花園裏,緹騎營女將換崗。木西子正對著身旁的副將說著什麽。月色下,她目光微動,掠過禦書房的燈光。

淮安王站在趙棣身後,他也看到了遠處那個穿著夜明戰甲的女將軍的身影。他擡手搭在趙棣的肩上,說道:“二弟,我明白你的心思。可是眼下,你還不能走。”

“為什麽?”

淮安王道:“眼下朝堂雖然收歸我手,可是變法還沒有開始,反對的勢力還有再擡頭的可能。此時你若是禪位於我,那就是給了那些不懷好意的人一個借口,到時候不定會出什麽亂子。再說,我們那兩大鄰國,恐怕也在蠢蠢欲動。”

趙棣聞言,微微嘆了口氣。這皇位,坐上去容易,下來卻太難。西子,你就再等等我吧。

皇帝說道:“好,那這個皇位,我就再坐兩年。可是大哥,你要答應我,一旦局勢穩定就放我走。我不想讓她等太久。”

淮安王點點頭,道:“放心,我都明白。”他望向遠處,道,“我也不想讓她等太久。”

兩個月後,左都禦史回朝。

莫依然騎馬在前,馬下程莊和高立一左一右。身後大軍浩浩蕩蕩,當初離開時的三百精兵,已經變成了三萬鐵甲。

韓擭策馬走在她旁邊,道:“莫大人,我一直有個事兒想問你,一直沒找著機會。”

莫依然道:“那你現在問吧。”

韓擭道:“咱們這一路燒殺搶掠的,木老將軍的棺木,你怎麽安排的?”

“什麽叫燒殺搶掠,說的跟土匪似的。咱們是平亂,好不好?”莫依然瞥了他一眼,道,“木老將軍的棺木麽,一直在豫章城啊。”

“啊?”韓擭一驚。

莫依然道:“老將軍早在三個月前就入葬京西皇陵了。咱們押的是個空棺材。”

韓擭叫道:“空棺材!莫依然,你騙我騙的好苦啊!枉我一路上還那麽小心!”

“小心些是對的。萬一咱們事不成,還能留著自己用啊。”莫依然一笑,道,“人活一輩子不就奔一口棺材麽。”

韓擭呸了一聲,說:“要用你用!我還有妻兒老小,我可得好好活著!”

莫依然哈哈大笑:“放心吧,韓將軍,好日子還在後面呢!”

大軍穿過最後一個山道,眼前景物漸漸熟悉。三個月前,就是在這裏,他送她離開。

一日不見,如隔三秋。這三個月,竟好像百年那麽遙遠。

遠遠地,就見定國門前一片旌旗遙遙。莫依然心頭一跳,忍不住催馬加快了步子。

城門前,莫依然下馬。趙繼帶著眾官員上前見禮,道:“莫大人,這一趟辛苦了!”

“不敢,諸位在朝中更加兇險,我心裏明白。”她說著,越過趙繼的肩頭往後看。目光掠過眾人的臉,相熟的,陌生的,卻獨獨沒有看見他。

一旁韓福和孟坦早已經沖上來,對著韓擭就是一頓拳腳,道:“好小子,你出息了!居然領著這麽多人!”

韓擭昂首道:“那是自然。看見沒有,上萬人呢!”

“跟著莫大人有肉吃!早知道這等肥差我可不讓你。”韓福道。

韓擭一樂,說道:“切,這一路你們是不知道有多兇險。也就是我韓擭才能護著莫大人周全!換了你們兩個,肯定不行。不然莫大人怎麽單單帶我去呢。”

孟坦和韓福對視一眼,道:“我們聽的可不是這個說法。莫大人是怕你那暴脾氣留在豫章壞了大事,才把你帶在身邊看著的。”

“啊?”韓鑊很是不服氣,“不可能!莫大人,怎麽你跟我說的不是這個版本啊?”

莫依然這才從怔楞中回過神來,笑了笑,道:“這一路辛苦了,大家都早點回去歇著吧。”

韓擭楞了一楞,看著她牽馬往內城走去,背影竟有些落寞。

趙繼跟著她往公主府走,一路說著這三個月來朝內發生的變故。淮安王封了攝政王,總領朝政;丞相被封了太尉,架空了實權,現在整日在丞相府閉門不出。只是他仍舊不肯交出相印,讓王爺很是頭疼。一邊說著一邊就到了公主府門前。

趙繼上前叩門,莫依然拉著馬韁,側身回首,卻見長街對面,那個身影落落而立,定定看著她。

這一刻任何語言都顯得太蒼白。萬種心情道不盡,只剩默然相望。

他幾步走下臺階,來到她面前。這三個月,他是日理萬機,眼中盡是疲憊;她是連日奔襲,一身血漬征塵。兩人無需言語,只是相望。直到他們都能確定,眼前的人,一切都好。

許久,他開口道:“你要不要休息幾天?”

莫依然搖搖頭,道:“我沒問題。”

“好,”他說,“那我們明日朝堂見。”

忽然身後吱呀一聲,公主府的大門轟然開啟。靜和公主和杜月並府裏一眾女眷立在門前。靜和一見她就撲上來,抱著她眼淚直流。杜月站在一旁,眼中含淚,道:“總算是平安回來了。”

趙繼不知何時已經走了。淮安王笑笑,轉身回府。莫依然拍著靜和的背,對杜月說道:“怎麽樣,你們一切都還好吧?”

杜月點點頭:“好。”

“你都不知道,我當時都快嚇死了。”靜和哭道。

莫依然笑著拍她,道:“有木子清將軍在,肯定出不了事。”

“你還好麽?”杜月問。

莫依然道:“我這不是好端端的站在這兒麽?”

“沒事就好,”靜和退開一步,擦幹眼淚,道:“既然駙馬沒事,那咱們的賬也該算算了。”

莫依然頓覺一片烏雲飄來:“呃,算什麽賬啊?”

杜月冷笑一聲,說:“駙馬騙了我們這麽久,不會是想賴賬吧?”

莫依然覺得情況不對,後退一步。

靜和高聲說道:“來呀!上家法!”

“是!”身後五六個健碩的仆婦走上前來,七手八腳把莫依然扛起來。

“不要啊!公主饒命啊!”

這一聲慘叫,消失在公主府緩緩關閉的大門之後。

入夜,公主府後堂明燭高照。桌上擺了上好的酒宴,莫依然一身常服盤坐在凳子上,左手一個雞腿右手拿著筷子在半空中揮舞著:“說時遲那時快,我手起刀落,只聽噗呲的一聲!”

杜月和靜和瞪大了眼睛看著她:“怎樣?”

“我就把那郭鵬的人頭砍下來了。”

靜和公主驚呼一聲,急忙捂住臉,好像那血淋淋的場面就在眼前。杜月酒杯舉到一半,忘了送到唇邊,問道:“然後呢?”

“然後?局面就被我控制住了。”莫依然啃了一口雞腿,大嚼起來。

杜月道:“那也夠危險的。這種事,你總該提前跟我們說一聲啊!”

莫依然道:“放心吧,就我保守估計,二十年內是不會再有類似的事發生了。再說,我的習慣你也知道,謀未定,事未成,我從來不跟人說的。”

“就是這習慣不好。家裏人,你總不該瞞的。”靜和說道。

莫依然笑笑:“也多虧了你們。否則,公主府一倒,我在外面還真是難了。”

杜月道:“不說這些。來,吃菜。你在外面肯定吃不好。”

莫依然點點頭,道:“對了,西子呢?”

“她還在皇宮守衛,”靜和道,“朝堂剛剛安定下來,木大哥又在養傷,現在整個木家軍就靠她撐著。所以今晚上沒過來。”

莫依然道:“也難為她了。等我看看她去。”

正說著話,忽然外面有小廝來報:“駙馬,管家傳話來,外面有人找。”

“誰啊?”靜和問。

小廝道:“奴才也不清楚。那人帶了這個東西來,要我交給駙馬。”

莫依然擦了擦手,接過來一看,竟是一塊明黃色的腰牌,拿在手裏沈甸甸的。腰牌上,那個大大的“李”字閃著金光。

她與靜和公主對視一眼,看到靜和的神色,心裏便確定了這腰牌的主人。

“來人在何處?”莫依然問。

“回駙馬爺,就在前堂候著。”

“好,”莫依然掀袍下地,道,“我去會會他。”

靜和一驚,道:“你就這麽去,行麽?”

莫依然道:“眼下,也只有我去才行了。”

前堂候著的人,就是丞相府的掌事,李信。

他見到莫依然,俯身行了一禮。她也沒有多餘的話,道:“頭前帶路吧。”

時隔一年,物是人非。曾經車馬喧囂的丞相府門前一片空落落的,竟連燙金的牌匾的都暗淡了不少。

門房裏空空蕩蕩,可見府中仆役已經大部分遣散了。李信帶著莫依然往內堂走去,入眼處草木雜亂,一片蕭條。不禁讓人生出飛鳥各投林的感慨來。

丞相府正廳亮著燈。李信引著莫依然坐下,道:“駙馬爺稍坐,在下去請太尉。”

莫依然仍舊坐在上一次來時的位置,看著舊日的景物。可是這一次,卻連個上茶的丫頭都沒有了。

門外傳來腳步聲,和著木杖頓地的聲音。李相一身深色常服,拄著拐杖,在管家的攙扶下走進正堂。莫依然站起身來。一別三月,居然已是這般光景。

李相在上首坐下,微微一笑,道:“駙馬爺,風姿依舊啊。”

莫依然俯身見禮,道:“見過太尉大人。”

他擺擺手,道:“當不起。成王敗寇,老夫輸得心服口服。”

莫依然低頭道:“是學生無禮了。老師,切莫怪罪。”

李相長嘆一聲,道:“你到現在還肯叫我一聲老師,倒真讓我刮目相看了。駙馬如此氣度,日後前程不可限量。”

“老師深夜招我來,所為何事?”

李相看著她,道:“今日請駙馬來,其實是有事相托。駙馬爺若能答應我這兩件事,丞相大印,雙手奉上。否則,老夫就算是死,都不能瞑目。”

莫依然道:“老師請講。”

“老夫這一次,真真是一敗塗地。可是心裏仍有兩件放不下的事。”李相顫顫巍巍站起身來,道,“第一件,就是李皇後。淮安王對我李家恨之入骨,老夫這一倒,李皇後再無照應。你能否答應我……”

“老師,內廷之事,不是我這個外臣可以插手的。國法在前,前朝和內廷不得來往。”莫依然道。

李相雙目渾濁,蹙眉看著她。

她繼續說道:“不過,只要李皇後退下後位,學生必保她平安。”

李相默然,淒涼一笑,點了點頭。

“還有一件,”李相上前,“皇位不可動。否則,大虞江山不穩!”

他的手如同一節幹枯的樹木,緊緊握著她的手臂。莫依然望著他蒼老的臉,望著他渾濁的眼球。她第一次覺得自己並不了解眼前這個老人。他在大勢已去之時仍舊念著大虞江山永固,他這一生宦海沈浮,究竟有多少無奈和淒楚?

“老師放心,淮安王沒有反意。”莫依然道。

李相仍舊盯著她的雙眼,道:“我要你發誓,終你一生,保我大虞。”

莫依然沈聲道:“我發誓,除非我死,否則不會讓任何人,任何勢力,撼動大虞江山。”

李相渾濁的雙眼一亮,蒼老的臉上綻出詭異的笑紋:“好,好,有你這句話,老夫可以無憾了。”

他放開她的手,從袖中拿出一個明黃錦緞包裹的方印,著捧到莫依然面前,說:“丞相大印在此。拿著它,你就是虞國的丞相。去吧,朝堂在等著你,有一番作為。”

她雙手接過相印,這一刻,便是接過了沈甸甸的相權。

李相轉身,長嘆道:“去吧,去吧。老夫的話,說完了。”

莫依然最後一次俯身,行了長拜大禮,跨步走出正堂。她在門口轉身回眸,就見空蕩蕩的大堂內,那個老者倚仗獨立的黯然背影。

就在那天一夜,這位曾經叱咤朝堂,輔佐了兩代帝王的肱骨權臣,在自己的床榻上永遠閉上了眼睛。

這一次,是真的可以休息了。

第二日,聖上傳旨。左都禦史莫依然忠孝節義,國之棟梁,今拜為丞相,掌管三省六部,食上大夫祿。嫡妻靜和長公主賢良淑德,晉封一品誥命夫人。特賜相府一座,以彰嘉獎。

門前鞭炮劈裏啪啦地響。杜月一襲品紅色錦緞襦裙,插著腰站在正門前,指揮著左右仆役。烏木燙金的牌匾被高高掛上門楣,莫依然擡頭望去,“丞相府”三個大字在陽光下閃著金光。

她對著身旁的靜和公主道:“從公主府到丞相府,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麽?”

“什麽?”靜和問。

莫依然笑道:“這意味著,從此以後別人見了我不會再叫駙馬,而是叫丞相。見了你也不再叫公主,而是叫夫人。”

杜月回頭說道:“你直接說從此以後你再也不是吃軟飯的了不就行了?”

左右家人府院們聞言,皆是哈哈大笑。莫依然道:“你可收斂點,現在是我當家了!”

靜和掩口笑道:“行了,你快去上朝吧。你那馬車早就備好了。”

“得了,爺上朝去了!”

四匹棗紅色大馬拉著烏木車架,一路轔轔駛入安上門。莫依然端著朝帶,一步一步走上太蒼殿通天的石階,兩側文武官員分列,見了她各個低頭拱手,口稱“相爺”。

石階的最高處,淮安王一身純黑色團金龍紋長袍,頭戴攝政王翠玉金冠,微笑著看著她。她走上前,拱手道:“王爺。”

淮安王側身道:“丞相大人請。”

太蒼殿大門轟然開啟,內侍一聲通報響入雲霄:

“上朝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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